文|辛母羊
澳洲台灣影展本屆片單裡有部很台灣,又非普通台灣的電影——《金錢男孩》(Moneyboys),飾演性工作者的柯震東與林哲熹或可成為台灣觀眾留意此片的理由。事實上,這部因為題材、製作條件限制,而奔走各地,多國合製才得以產出的劇情片,取景台灣卻設定故事在中國南方,雇用演員橫跨兩岸,包括以《三夫》奪得香港電影金像獎影后的實力派演員曾美慧孜。
《金錢男孩》電影敘事在不同的地理區域間跳躍,呈現既真實又魔幻的質感。在這些流動、多元、小眾概念的背後,陳熠霖(C.B. Yi)導演是幕後的主要推手 ,年少時離開中國移民奧地利,在維也納學習電影,低調仍未有太多曝光的陳熠霖,老師是素來以冷冽銳利的電影題材聞名的金獎大導麥可漢內克(Michael Haneke)。澳洲台灣影展很榮幸得到機會訪談陳熠霖,在華文媒體報導和相關資料還不多的情形下,領跑帶觀眾認識這位大師候選的潛力導演,談談拍電影的心路歷程,以及《金錢男孩》與台灣的各種因緣際會——包括電影裡出現的影迷無不認識的基隆中山陸橋。
——你第一部長片就入圍了坎城影展的三個項目,令人印象深刻。可以簡單介紹一下自己嗎?在拍攝《金錢男孩》之前是做自己的作品還是在其他製作團隊裡?在劇組裡是擔任導演、編劇或其他角色?
很感謝坎城影展對我的支持,肯定著這些幕後的英雄,像是我電影裡的人物 Fei,讓觀眾與他們站在一起,關心並理解他們。
回憶過去,我算是有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。在早期的侯孝賢電影裡我還是可以察覺到類似的時空與地點。甚至在更早的小津安二郎的電影裡,那種融化人心的時刻、人與人之間的善意與我童年親身經歷都是一樣的。
13歲的時候我跟爸媽移民到奧地利。第一個禮拜我爸很嚴肅地對我說:「我們要快點適應,以免招來負面觀感。」我那時候是個孤零零的青少年,總是翹課泡在錄影帶店挖一些被禁的恐怖片,停學好幾次,做過很多不同工作。身為一個移民者,你會常覺得只有一隻腳跨進這個新的社會與文化。這種斷裂就如你成為一個觀察者、站在邊緣的位置上,你要去觀察、適應,然後融入。就如同道教和水的觀念來解釋:「水沒有形體,卻能按照容器變化。」
我在2004年讀電影學校時受到漢內克的指導。在製作《尋找》之前我寫了一些劇本,期待能受到老師的認可。很高興後來能當導演、紀錄片的攝影師、剪輯、劇本等,接觸製作裡的各種環節。
——你在維也納長大並師從麥可漢內克,可以分享和他學習的經驗以及他對你有任何風格上的影響嗎?
我很幸運,在維也納認識了很多人,幫助拓寬我的人生視野,學習電影語言。比起說話,訴諸影像能讓我暢所欲言的方式。不管是從布紐爾的超現實主義,王家衛的感官饗宴,或是漢內克《鋼琴教師》的殘暴寫實,三池崇史的《切膚之愛》在聲音上的創造性表現,都展示電影能夠將無法想象的事情轉化成無限的可能性。
其實學到的很多東西都存在潛意識裡。但跟漢內克學到其中一個重要的事情是要精準、預測後果,然後要保護你的演員和藝術家。我需要創造一個令人舒心、自由的拍片環境,才能讓演員們游刃有餘進入他們所飾演的角色。
身為一位導演需要紮實認知電影製作裡的各種技術層面,這是很重要的。去熟悉攝影機、燈光、剪輯等不同職位的專業,讓我了解他們在拍片過程上會需要什麼。
——性產業在現實裡是敏感議題。通常人們對此呈現不同反應,生氣、批評,或竭力阻擋這產業發展。但在電影裡我們不太感受到,反而角色對彼此的內心感覺是很明確的。可不可以告訴我們劇本發展過程?需要大量剪輯以抹除聲音與觀點嗎?
你說的敏感沒錯。我不想要讓觀眾覺得只是在「偷窺」(voyeurism),每個人在想像性工作關聯的壞處與暴力時都會給予同情。我想說的是像電影開頭那樣暴力確實會發生在男孩們身上,呈現這種「窺淫」卻不是我主要的用意,我期待觀眾可以在放映時更深入,找到情感連結並對我的角色共情。
在我們開拍前的好幾年,這劇本一直都在不停的修改。我把這段期間觸動我的議題放入電影,電影裡哪個主題最吸引你,取決於你觀影當下的狀態。我想要留白給觀眾去探索整個電影的空間。
坎城世界首映時,在台上我想要為世界上千千萬萬個Fei發聲:「在你奮不顧身投出之前,在你為家庭、朋友和所愛的人犧牲一切之前,要先好好愛自己、照顧自己。」
——電影雖呈現寫實風格,卻在不同的地理位置跳躍,交錯著不同甚至違和的口音。似乎為電影添加了一層非真實的神秘與反烏托邦感,使電影突破了地理和認同劃定的疆域。似乎只有懂華文的觀眾能感受到這一層微妙。這樣的操作是有意為之嗎?有沒有預設電影是拍給哪些觀眾看?
很有趣的觀點。電影可以超越「寫實」。我們可以加入自己的藝術想法。像我們的配樂家謝云(Yun Xie-Loussignian)用他巧妙的作品帶給觀眾衝擊,挑逗情緒。謝云是一個才思敏捷,在亞洲電影裡很被看重的音樂家和聲音工作者,非常有活力又友善的人。我希望未來各大影展能給予他認可,看有沒有機會給他談談創作《金錢男孩》配樂與聲響的思路。
《金錢男孩》的故事是可以發生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的。凡是社會存在之處,就有美妙的相遇——但也伴隨著殘酷,通常是在不顧一切奉獻的人們身上。它是一部訴說普世、給所有人的電影。
作為導演你不能只是單純執行你的念頭,必須在你所處環境的限制下調整你的想法。拍攝《金錢男孩》時,我們面臨許多困難,必須在幾個小時之內做出對策。但後來我們也都慢慢適應了,拍攝結束後,其實我很懷念這些隨機應變的時光。
——陸橋場景是因《千禧曼波》聲名大噪的標誌性地點,特別選擇這裡有任何理由或傳達什麼用意嗎?
第一,這座特別的陸橋是可拍的地方,而且很多朋友看過《千禧曼波》總是跟我提起那場美麗的橋戲。場景經理跟我說那橋快要被拆了,所以我急著想把這座橋用底片拍攝保存下來,留下一些美好回憶給未來觀眾們。
再來,我對侯導懷有無比尊敬,他的電影讓我沈浸在那些引人入勝的生活裡。看他在坎城的記者會,演員跟他的熱切互動,侯導給人感覺是那麼溫暖慈父,聰明又幽默的人。
——可以跟我們分享下一部片嗎?Pureland,還有另一部是關於法國七零年代,據你所說都會接續Moneyboys成為三部曲。是否延續LGBTIQ+題材?以及疫情有沒有影響計劃,包含未來與過去?
接下來兩部片還是會有LGBTIQ+角色,但不會像在《金錢男孩》裡作為核心議題。Pureland計畫在巴黎拍攝,目前正在尋找製作夥伴,故事是關於父與子,探討我們這世代的「無根」狀態。第三部的話劇本還在發展階段,現在定論主題太早。
《金錢男孩》本來去年應該要發行。但還是很開心今年秋年在台、法、奧三地要跟觀眾見面了,以及後續有更多的影展邀請與放映。
——今年早些時候你成立了一家製作公司Chengefilm,目光放在影響力投資、平等、永續經營等理念,歐洲有各種不同的製作公司,為什麼你決定這樣做?會鼓勵年輕人做一樣的事嗎?這是否會成為趨勢?
擁有自己熟悉的團隊,能固定和一批了解、認識、尊敬並相信彼此的人工作,是很重要的。作為導演不是說你樣樣都行或最聰明,而是安排身邊的人才各適其所,在每個行動中把你的藝術考量所需的時間和資源最佳化。當你跟想法親近的靈魂工作時,尋找正確的視覺圖像時會更富有效率——這邊或那邊稍微提點一下,就能迅速掌握拍攝環境設定,不需要在拍攝途中進行過多調動。這是為什麼我創立自己製作公司,和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製作電影,把集體想法和智慧結合。更重要的是,我們想要開心工作,電影不是只有工作而已,電影是我們人生的一部分,拍一部片會讓我們共同相處好幾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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